故乡杂记: 王少波的抗战

我们村以前有个叫王少波的爷爷辈的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同时也活出了一生传奇。

他的父亲是个长叫化,这个称呼大概是指丐帮里的长老,(讲故事的人好像说了是个三袋长老)。这个有点江湖地位的长叫化讨了个叫花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就住在我们村子里。

这个独苗儿子王少波可能从小跟着娘或者爹出去讨米,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过,加上他爹或者娘教了他一些防身的功夫,所以养成了那个战乱年代少见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长沙会战期间,有一次金井走兵,老百姓大部分躲到东边山里去了,只有极少几个胆子大的壮劳力敢偷偷摸回来照看一下房屋庄稼,我奶奶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叫舅公的,当时就冒险在地里干活,忽然听到附近一个木匠在喊帮忙,兄弟俩赶了过去,原来是王少波赤手空拳在我家老河对岸逮住了一个落单的日本军官!

那个军官也是有点功夫的,起码比起王少波来肚子更饱身体更壮实,所以两人摔打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被王少波给摁在了一个长着芦笋(茭瓜)的烂泥地里。三个老乡赶紧上去帮忙,把那个日本人绑住。

当时国军打不过日军,都躲在镇东边长沙浏阳交界的大山里,所以这个战俘就要押过河,往山里送,四个人送到现在的镜子石,一个进大山的山坳口,三个帮手就撤了,继续回家种地,王少波一个人押着这个日本人进了山,在国军部队指挥部那里领了赏。

他冒险逮这个落单的日本军官大概不是为了什么爱国主义或者报复,他就是为了挣赏金。由于是个军官,所以赏金还不少,那人手腕上带着金表的,好像还骑着马,所以在日本军队里不是个低级军官。

后来这个日本人在一次中日交换战俘的行动中,回到了日军中,还活着回了国。几十年后,大概七十年代末,他在一次外事活动中随团来到金井,特地找当地人打听当初捕获他的王少波,那时候王少波还活得好好的,不过当地人害怕日本人报复,就撒谎说他死了。要不然两人的会面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场景。

我猜想王少波自己是不太害怕和那人见面的,他们那时候都老了,当年还把日本人手腕上那块黄灿灿的金表给摘了下来,藏在自家尿桶里,几十年后拿着这块金表跑到长沙市换了20块钱,用那笔钱给过继来做儿子的一个远房侄子娶了个老婆。

这个故事我们村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但那些关于帮手的细节是是我奶奶的弟弟前两年去世前和我讲的,他就是三个帮手之一。奶奶娘家姓王,我们山水学堂大门外挂着一个牌子 王家祠堂,这里解放前的那个老祠堂就是他们家的,当时王家是老金井人口最多的大户,他们家的祠堂有很多上好的水田,有晒谷坪,农具一应俱全。我这两个舅公租种了祠堂的大部分[也许是全部]田,所以冒着生命的危险从山里摸回来照顾土地。

每次日本人打长沙都是秋季中秋前后,部分原因大概是方便抢粮,这时候水稻收割了,粮仓比较满。

下面这个故事是88岁的海爹昨晚上和我讲的。

王少波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胆大包天的乱世传奇,挺奇怪的一点是,他在我们村活了一辈子,似乎从没种过地,他经历了抗战、内战、土改、进食堂、文哥,一直都是走在田埂边上,没有扶过犁头付当,按说土改应该是分了地给他这种身份的底层民众的。

他在生产队养牛、割草,可能也养过集体的猪,我小时候,八十年代初,对他的印象是赶脚猪,就是给公猪配种,而在解放前,他的巅峰时刻就是当买兵。

啥叫当买兵?就是抗战期间,可能还有后来的内战几年,他会顶替那些不愿意让儿子去前线当兵送死的人家,冒名到部队去当兵打仗,一旦销号了,他每次都会和泥鳅一样找个机会当逃兵,顺利逃走。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每次都能完好无损地回到家,接着又去另外一户人家当买兵,每次好像是收二十块光洋。

抗战初期几年,国军基本上都是输,当兵的和日本人打仗基本上活下来的机会很小,所以百姓想尽办法躲壮丁,如果没躲过进了部队也会想办法当逃兵,国军对付逃兵很不客气,要打死很多。这个王少波每年都要逃跑两三次,每次不到两个月就能逃脱,前后据说十几次逃跑成功,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那时候金井地方甲长等肯定知情,也没有戳破。

小时候有一次他赶着一头大白公猪在邻居林叔家配种,我和邻居小哥在那边玩,就好奇地站在猪楼外看。小哥比我大两岁,他知道是在看啥,我看不明白。这个比我父亲大比我爷爷小的王少波就有点不怀好意地笑嘻嘻地问我们俩:“你晓得这是搞磨里吧?” 小哥很快说出了正确答案,那个人马上笑了,我也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两个脏字,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那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样子,还没分田到户,懂得了这个不雅的动作用语言怎么说,但是并不知道这和生育有关系,但这也算是我平生第一堂生理卫生课,所以记忆深刻。感谢两个老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这个我经常见到但叫不出名字的大伯伯或者爷爷,给我展示过那种不怀好意的引诱儿童打破世俗成见和道德标准但又善良的的微笑,如今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仍然记得他站在昏暗的猪栏里的那个微笑,因为他是看着我们两个小男孩说的,他当然也是知道我们的父母是不允许他向儿童传授这些不洁的知识的。

也许是因为感激他带领我打开了一扇我不知道存在的窗口,解开了一个大谜团,所以六七岁的我才会对他印象那么深刻。

海伯还和我讲了另外一个有趣的关于王少波的故事。

不知道是抗战期间还是后来的国共内战期间,国军有些军官是带着老婆或者情妇走的,后来上头下令杜绝此事,那些随军妇中有一些竟然就被这些部队扔在了驻扎地,包括我们金井。武汉会战前湖南是后方,金井不仅仅驻扎了部队,还有一所从南京迁来的军校。

我猜这些随军妇中有一些只是身份低微的小妾,或者某个军官在路过的村镇上看中的穷人家女子,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太,否则也不会就这么扔了。扔给谁?当然是地方上能和国军说得上话的那些乡绅,或者更方便的就是 – 王少波!

最多的时候,王少波凭空得了四个老婆!他养不活,就送给那些本地的后生,其中有一个被他送给了古镇上九如斋的一个小工,后来他们夫妻俩就一直住在镇上,他们的孙儿和我同辈,最大的我认识。

没事的时候,心情郁闷的时候,孤单的时候,就想象自己是王少波,凭空得了四个老婆的场景!

这些小娘子可不是歪瓜裂枣黄脸婆。被送给九如斋小工的那位我没见过,但她生的儿子我认识,长得很帅,她生的女儿则一般,所以不知道是他们的爹长得好还是娘长得好。

不管是什么世道,总有一些人由于与众不同+胆大+聪明,而冒出来。

我希望我的学生们也活成这样的传奇!

2021夏令营 – 朝阳地缝露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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