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井有个王干波,乳名叫“王二伢子”。讲起王二伢子,远近数十里,家喻户晓。他从小失去父母,既无伯叔,又无兄弟,茕茕孑立,靠讨吃为生。他性格倔强,不食嗟来之食。年稍长,专门洗冷水澡,摸鱼虾,从塘里洗到河里,终日泡在水里。捉得的鱼虾,就去兑吃的和穿的。到了十五、六岁时,水性很好,俯泳、仰泳、蛙泳、蝶泳,样样都行,简直像《梁山泊》里的好汉“浪里白条”。捉鱼象水獭,沾手就着。有一年初冬,天气较冷,他到赵家湖去捉鱼。只见他赤膊短裤跳下湖,右手掏点水在胸口上拍几拍,就一个汆子钻入水中,不见动静,十多分钟还冒露头。站在岸上看的人都在喊:“遭啦!遭啦!王二伢子这回淹死啦!”当人们正在为他着急的时候,忽然他从十多米远的地方冒了出来,右手抹去头上的水,左手擎着一条约三斤重的鲤鱼。
春夏之际,金井河经常涨水,因河床淤塞,一涨水就上了岸,金井老街一年要被淹几次,有时水位很高,有倒塌房屋的危险。这时,王干波总是在大水中做抢救工作,一天忙到晚,但他同样乐呵呵的,从不表功,也毫无怨言。更可贵的是,他从来不讲报酬,从来不拿人家一寸长的东西。
(二)
王干波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是国民党抽壮丁最紧急的时候。凡属丁壮,除独子以外,都要参加抽签,按中签号码,依次应征。中了签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去罢,等于麻雀进了倒隙籇①,不死也要脱层毛;不去罢,要拿出百把光洋去买人顶替,全家老小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这么多钱买壮丁啊!这时,王干波自告奋勇地愿意顶替困难户去当兵。他只要二、三十块钱就干,还不一定全部兑现。用他的话说:“我反正双脚一个肚,连影子两个人,冒顾虑。我不怕死,也死不了。要我卖身去替国民党当炮灰,打内战,害人民,别想。无非是给穷苦兄弟帮点忙,去不了好久,我仍会回的。”
果然,每次去不多久,他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他上回顶张家,下回顶李家……先后有十多次。
王干波这人,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箩筐大的字认得一担,但他却很机灵,鬼点子多,应变能力强。后来有人问他当了十几次兵,为什么每次都能逃脱?他笑着说:“这还不容易。我不象其他去当兵的,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饭也少吃,觉也睡不好,半夜三更还呼爹叫娘发梦天。引得接兵的时刻管着,生怕他逃跑。我就不同,一天到晚欢天喜地地与接兵的套近乎,帮他们做这做那献殷勤,表示很愿意当兵的样子,以骗取他们的信任,放松对我的管制,只要到了目的地,报了到,销了买主的名,就瞅准机会,脚板心里擦油,溜之大吉。记得有一次驻扎在衡阳姜车镇,过几天就要开广西,我还无法脱身,于是我就串赌,赌到深更半夜,大家昏乎乎地倒床就睡,我就摸过岗哨,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才天亮,到第三天,我又到了金井。”王干波象说相声一样,有板有眼,天花乱坠,听的人都称赞他的机智。
(三)
王干波将当兵剩余的一点钱,置了一点铺盖用具,在石坝冲何四娭毑家佃了两间房子住下,从此总算有了一个家,结束了三十年的流浪生活。因他懒散成癖,仍然不事生产,专门参加赌博。“七七’’事变后,日本侵略军打进中国内地,金井曾三次沦陷。人民群众每次都扶老携幼,躲进偏僻的深山老林,只有王干波不躲。他非常警惕地在没有日军出没的地带蹓跶,窥测方向,寻找时机,打日军的主意。
一天,他站在九溪寺的后山上,看见金井上街铺亭子里栓着很多战马,无人看守,等到夜深,他一声不响地涉水过河,选一匹膘肥体村。他怕被敌人发觉后照着马蹄印跟踪追赶,于是走河水中直下,至单家坝上岸,牵进七家冲,喊几个躲兵的丁壮,将马宰了,分而食之。
又一次,他在雷打石山上了望,看见一小分队日军从四家(地名)方面开来,过大坡岭,经码头上直下,在金并没有停留。十多分钟后,又上来一个疲惫不堪的日兵,远处并无后续部队,他估计这家伙不是有病,就是走乏了掉了队,等他走到大坡岭雷打石下面的“一路福星“的狭长地段,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用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等那家伙还冒回过神,就白眼几翻,一命呜呼了。
王干波捋了他的手表,卸了他的枪,把他拖至雷打石的石坑里,草草掩埋后,从山路转回家。这时,他已精疲力竭,藏好枪、表,倒床就睡,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矣。他吃过饭,出冲一打听金井一带,已不见日军的踪影。这才放下一颗心,把枪枝送缴承祖乡公所,得奖光洋十元。
(四)
日寇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王干波和全国人民一样,欢欣鼓舞,奔走呼号,庆祝抗战胜利。可是,他仍然不事生产,到处蹓跶混饭吃。凡是地方上孤寡老人死了,又脏又臭,别人不愿拢边,他自告奋勇,负责装洗。
对轻生枉死者,连亲属都不敢近前,他不但帮你搞得熨熨贴贴,而且还帮你守屋壮胆,直到你不怕了为止。
他见到不平的事,总是挺身而出,讨还公道。一次,有个姓朱的纨绔阔少在金井“新村”百货店赊买了很多东西。事后店主要他还钱,他还恶狠狠地赖帐,在场的王干波揪住他颈花皮骂道:“妈的,你挂名是个有干多租的大少爷,还赖码头帐,真不要脸。今天你如果不还钱,就看看我的厉害。”朱某在他的威慑之下,二话没说,乖乖地把帐还了。
凡是地方上办红白喜事,王干波有闻必到,帮着做点小事,看管叫化子。开饭就上桌吃,有几天,吃几天,也不送礼。因为他不爱小利,肯帮忙,大家都不嫌弃他。
(五)
解放后,王干波在仙风桥村坡里屋生产组分了两间房子,定居下来。搞农业社也好,搞大跃进人民公社也好,搞阶级斗争也好,搞文化大革命也好,他既不参加,也不说怪话,更不挖坳寻蛇打,无中生有去批斗人家。仍然我行我素,到处蹓跶也根本无人管他。对形势的发展,他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早已预见那些日子是不会长命富贵的。
打倒“四人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以后,他虽年老体衰,反而精神起来了,不愿当“五保户”而要自食其力。他买回一只公猪,养得膘肥体大,赶东村,牵西村,当上了配种员,为牲猪的发展,作出很大的贡献,自己也积蓄了两三千元钱。
一些好心人劝他承继一个不上门的儿子,以便将来生活不能自理时,有人照顾。好说歹说,他总算动了心。于是承继金井附近一个远房成年的侄儿作继子,并且还拿了一大笔钱娶了一个儿媳妇。继子夫妇也深明大义,将他接过去养老。可是他生性刁钻古怪,生活浪漫无规律,和继子夫妇以及他那边的亲人合不来,没过多久,又悔继了,仍然返回坡里屋过孤独生活,因己丧失了劳动能力,享受“五保户’’优待。
1990年,王干波无疾而终。由仙凤桥村支两委和坡里屋生产组群众,以及他的悔继儿媳等共同为他办理丧事,热热闹闹地送他还山。
作者和王干波同住一个村组,也是同年龄的人。对他的孤苦身世,性格倔强,见义勇为,肯帮助人,不爱小利,是非分明,以及不畏强敌的爱国主义精神,皆亲目所见,亲耳所闻。他传奇的一生,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毫无溢美之词。比之那些不顾国家利益,损公肥私,损人利己,阳奉阴违,甚至偷扒抢劫,目无法纪的人,其品质则高尚多矣!
作者:孙格非
①倒隙籇:用竹蔑织成的诱鱼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