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过螺丝岭又碰见了那个怪老头,而且差不多又是同一个地方,心里真有些打鼓,这勾着背慢腾腾地往山上走的老头该不会是这大山的土地爷吧? 要不怎么会那么巧?这螺丝岭又长又陡,平时就没几个人过,我总共也就走过五六次,偏偏就有四五次碰见了他?!
我是个读书人,唯物主义者,其实是不怎么信神鬼的。但这人世间无法解释的事太多,虽然没人能证明神鬼的存在,但也同样没人能证明他们不存在。所以,有可能这个在大山里寂寞独行的老头一次次在我眼前显形,有时候打着一把破伞,有时候拖着一根枯树,有时候头发衣服都湿淋淋的,千变万化就是守在这里来点化我等凡夫俗子的,又或者,只是为了点化我。
即使对方是凡人,《白娘子传奇》里面唱:百年修得同船渡,能够多次在这芒荒里相遇,兴许我和这脏老头之间有什么前世的缘分?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我就刹住电动车,停在路边。白狗短脚见状立刻从我车上踏脚处跳了下来,在草丛里嗅了嗅,然后自信地抬起腿,撒了泡尿,这雄踞在浏阳长沙之间的螺丝岭就成了它的地盘。
老头走近了些,一如既往地黑而且脏,这次他似乎换了件衣服,看上去是某个孩子妈,把家里飞快抽条的少年的夹克给了他,这件充满青春气息色彩明亮的夹克穿在他身上对比非常强烈,触目惊心。夹克没有拉上,他大概一直用扣子,不会套拉链,里面的卫衣也是视觉冲击力很强,正胸处印着一个小绿人,张开双臂要人抱抱。
“要落雨嗒,您老人家要走快点。”我提高声量对他喊,看他这年纪,耳朵可能有些差。
“咯下子不得落雨,我就住在山上,走几步就到了。” 没想到老头看来耳朵一点不差,而且口齿清楚,令人意外。在乡下,那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单身汉往往都异常强健,很少生病。
我们俩都用只有本镇人才会说的金井方言打招呼,这预示着两人所居住的地方相隔不超过三十里,这是一个兔子不食窝边草的安全距离,可以信任对方,于是我也就不客气,直接切入主题:“你老人家莫走路中间,车子跑得快,会压死你的。”
说这话有两层意思,首先的确是为他担心,这老头勾着背走路如蜗牛一样慢,还偏偏要走在公路中间,要是山上冲下来个大货车,他那腿脚肯定来不及躲到路边去。第二层意思是,如果他这慢腾腾的样子是装给我看的,那就得敲山才能震虎,用客套话是套不到真相的。
”啊?。。。死的是张三阿公,桃花的。” 老头子答非所问,大概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死字。
看着他那一身油腻,我猜他是乡下经常赶赴红白喜事讨吃的那一类人,小时候每逢有场合,总能看见三四个讨吃的,每人提个小木桶,远远地坐在四周,只等开饭,好将一些有油水的残羹冷炙提回家。我问他:“桃花那里老了人,您在那里讨吃刚回来?”
“唵。我前天走了三十里过去赶期,今天上午出殡。我就帮着捡拾了一下,他们不要我搞,就回来了。”
老头在我面前站定,虽然午饭都没吃,赶了三十里路回来,也没有大口喘气或者汗流满面,他很平静。
在我们东边乡里,鼓乐师傅礼宾还有乐队等都将去红白喜事帮忙叫做做期,没想到这些本地丐帮也有个雅致的名词,把赶赴盛宴叫做赶期。
他没有提桶。改革开放之后不太久,饥饿开始远去,他们的子女家人纷纷和这些本地丐帮划清界限,坚决不吃他们提回家的脏东西。
我打量着老头,老头也打量着我。老头勾着背,要抬起头才能看到我的眼睛。
他带着一顶深棕色的油污不堪的帽子,嘴上叼着一截熄灭了很久的香烟头,那香烟头粘在他嘴唇上,说话的时候也不掉。
这老头子虽然脏兮兮的,但长得并不难看,于是我就问他:”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吗?”
“我有个仔,住在樟树湾里。”他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回答过很多遍似的。
“你为什么不和崽一起住?” 这樟树湾离螺丝岭有挺远的距离,虽然我猜得出答案,但还是要问一问这个问题。
“你能不能斗我点钱?我买菜的钱都没有了。” 丐帮老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或者是不想回答这个无数人问过他的问题,直接问了我另外一个好像同样重复过很多次的问题。
我沉默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怀疑他看我面善,想骗点钱。因为他肯定是个三无人员,也就是以前的五保户,在浏阳,每个月应该有700来块钱到1000块钱的国家救济,怎么可能连买菜的钱都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老头看见我没有说话,就打量起我旁边趴在草丛里睡觉的短脚来。说:”这号狗乡里没人吃。”
短脚听了这句话,好像感觉到了危险,立刻站起来躲到我的电动车背后。
因为四条腿长得实在太短,显得有些畸形而丑陋,这只被我叫做短脚的流浪狗一直不受人待见,我妈坚持要把它送走,所以今天我其实是到山里帮他来找新主人的。短脚似乎听得懂人话,知道我要送走他,对我有些戒备,但这个小伙子和我救助的所有公狗一样,特别喜欢坐电动车兜风,所以这次不费力我就把它带出来了。
这老头看到短脚的躲避,竟然嘎嘎嘎地笑了起来,这笑容让我忽然觉得他很面熟,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递给了他。老叫化接过钱立刻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在这穷山沟里,什么不公平的事情都可能出现,他这样的老头被人欺负,截流他的人救助金也是可能的。
说话时,从我们头顶上方一个树枝上垂下来一只小小的翠绿色的小肉虫,好像叫弹背虫🐛,正好挂在老头的帽子上,那条半透明的翠绿色的小蚕一样的虫子嘴里叼着一根丝,在他的面前扭来扭去,一缕阳光☀️照在这条美丽的小虫子身上,五脏六腑都一览无余。
老头用右手食指挑起那根丝,把这条翠绿色的小蚕虫轻手轻脚地放到了路边一颗树上的嫩叶子上,看了短脚一眼,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我被刚才那一幕触动了,马上掏出手机拍下了他的背影。拍照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外套后背有一个巨大的海螺符号,让人想起集结号。
集结号!
这个念头猛然让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的一个叫化子,名字不记得了。他身材高大,比我父亲他们都高,背挺直,据说在朝鲜打过仗,还立过功,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在朝鲜被美国兵的弹片打伤了,脑子不好使了,回来以后在生产队里受歧视,因为很多活都干不了。他的工分比大多数女人都低,养不活一家人,只好出来赶期,给家里讨点油水回去。每逢红白喜事,他必到场,慢慢地成了周边乡下少数几个专业户之一。
美帝国主义的弹片不知道打中了脑袋的哪个部位,这个战士变得异常温和,从来不发火,队里安排他最苦最累的活他也干。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小屁孩朝他扔石头,他也只是躲避,逃走。
有一次,大约是三伏天中午,他在我们队上的牛栏里躲荫,那里面到处是牛粪,基本上没地方下脚,他也不在乎,大概那是唯一一个可以躲避烈日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很脏,又臭,不能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休息。
这个人一年到头不换衣服,哪怕是三伏天,也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不知道脱下来,那棉衣的前襟都油光闪亮了。
我当时和隔壁一个男孩在树林里玩,这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看到这个倒霉鬼,决定把叫花子锁在牛栏里,不让他出来,然后还站在门外骂他,叫他的小名,意思是你敢拿我怎么样?
可怜的叫化子站在牛栏门里面满眼焦虑,又不会说好话,求放他出来,那个牛栏门很结实,牛都出不来他更不行。
这个男孩子后来觉得这样欺负他不过瘾,竟然又从门上牛脑袋钻出来的一个小洞里钻了进去,趾高气扬地站在比他高出很多很多的叫花子面前,双手叉腰,一副你敢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我当时大概五六岁,很害怕那个身材高大的傻子忽然发怒,把我这个小兄弟给掐死。我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喊。
奇怪的是,门里面那个大男人仍然是一副忍辱负重做错了事的模样,在男孩子的紧逼下,竟然节节败退,完全没有复仇的举动。那副情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几十年了,还无法忘记。
那个被小孩欺负的叫花子,就是我眼前这个佝着背的老叫化。我从他温和的笑容中看到了,也从他救下一只绿色虫子的轻柔动作中想到了。
我猜想,他应该还是有三无人员救济金的,只是存折被住在另外一个村庄的儿子或者生产队长拿着,钱由儿子、儿媳妇或者孙子、生产队长支配。理由一般是怕他们被骗,或者不知道怎么用存折去信用社取钱。实际上,有没有按时给生活费给老人,没人知道,也没人去管。
即使买了菜,我有些怀疑这个估计有80多岁的老头还能不能把饭做熟,就叫住他,问他多大年纪?
”我是辛子年的。”他回答。
“辛子年是多少岁?”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辛子年的。”
后来我好奇就查了一下,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辛子年这个年号。
我看了一眼短脚,指着老头的背影说:”要不你去陪陪他吧? 你这个样子生活在城市里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个好主人,在乡下,人们是不具备相应的审美眼光,愿意接受你这尊荣的。”
短脚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挺委屈地朝我叫了一声,听了让人心碎。他真的很通人性,对我忠心耿耿,除了腿短,其实长得很可爱。但主流的审美观就是这样,不容许异类,我需要克服很多阻力才能强行将他留在我身边。
“好吧,我继续找,争取给你找个好人家。只是,我的家不全是我做主,你何苦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表示歉意,然后骑车回家。
刚走几步,短脚从车上跳了下来。我正差异,听到头顶上方不太远处传来嘎嘎嘎的老叫花子的笑声,这是盘山公路,他透过树丛看得到我们。短脚朝上面看了看,那里有个老丑但善良的人,又看了看我 – 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
他毅然朝山上跑去。